水天中《流逝的心灵史》


【批评】

——流逝的心灵史

水天中

这是以一组以老茶馆为背景的油画作品,陈旧的茶馆和“陈旧的”茶客在那里喝茶,聊天,下棋,打牌,嬉笑,打瞌睡,或者想自己的心事。画家陈安健家边上就有一个茶馆,它是重庆成百上千茶馆中极其平常的一个。正如他所说,那是“熟悉到这么也想不起来”的“视若无睹”的邻居,直到他四十岁上下才“发现”了它。这一发现使画家全身心融入其间,他与不同来历的人们在这座陈旧的茶馆里相遇,出现难以名状的精神共鸣。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或者一个诗人并不奇怪,但他不止于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喟,而是忽发奇想:他要留住眼前的一切:首先留住即将被大拆大改的茶馆,接着留住茶馆里游动的阳光和阴影,留住茶水的蒸汽和漂浮的灰尘,留住老茶客的喜悦、忧虑或者木然的表情。他真的这样做了,费尽心血说服有关部门让交通茶馆保持旧貌,为此他做出一项被许多人认为自找麻烦的保证——他将以一己之力承担交通茶馆营运中的亏损,而他欣然毅然将重担肩起。也许不少朋友认为他是想留住一方绘画创作的基地,其实深层的动力来自画家对乡土历史,对与其相通的心灵历史的留恋。

从20世纪结束的那一年开始,陈安健画出一幅又一幅取材于老茶馆的油画作品。重庆和北京的美术家在他的作品前,往往产生某种震动和怀疑——艺术上传统与现代的纠结。究竟是某种往昔生活的记忆,还是现实剧变的思虑?究竟是演练传统写实技法的极致,还是要探索现代社会群体的心理空间?人们的思忖不是无的放矢,陈安健正是在错综复杂的内心和外界矛盾中画出了茶馆系列作品。而这种难以定义的创作态度和作画方式,也正是《茶馆系列》使人一唱三叹,回味无穷的艺术基础。

这一组系列绘画作品有统一和不变的环境与背景,那就是日趋破败的老茶馆。在这座仿佛可以感觉到梁柱门窗朽烂折裂的有限空间中,日光从门窗和缝隙中倾泻流动,泡茶的盖碗牵住不同相貌的茶客,沸水从细长的壶嘴射入茶碗。有嘴无心或者有心无嘴的茶客各行其是,自得其乐。这里没有基于身份的矜持和居高临下的深沉,即便有颓丧和无聊,有老不正经的玩闹,也不会遭人白眼或者面临干涉,这正是他们不舍寒暑流连忘返的一大原因。

从人物身份看,画家描绘的人物主要有几种类型——脱离了(或者失去了)职业而还可以自由走动的老人,没有太多拖累而可以到茶馆散心的家庭妇女,以及来历不明的彷徨者。当然,画面上还有时时出现的年轻姑娘,她们的出现成为衰败的环境和衰老的人们的对照。虽然青春正在被衰老浸染,就像画家钟爱的茶馆在时光之流中终将消失一样。画家显然在她们身上倾注了少有的纯情,而未安排太多的戏剧性。也许他是以这样的对照,突出与衰老同构的穷极无聊。

说到处处可见的戏剧性,这似乎是茶馆系列作品的串连线索。陈安健觉得茶馆是“人生的舞台”,这种舞台感(或谓戏剧场面)使其中有些作品极富趣味性而淡化了绘画性。长期体验观察这个茶馆的陈安健,显然见过太多使他沉思、微笑、皱眉或者惊讶的戏剧性场面。他不一定赞赏,不一定掌握其来龙去脉,但让他难忘。他可以推断他们的社会境遇,进而分派以适当的角色;他可以想象这些人的过去和未来,藉此规定了他们的角色类型,于是我们在画面上看到那些老茶客展开符合其身份逻辑的“快闪”行动。

从1999年的茶馆到2007年的茶馆,我们可以看到画面从明朗趋向沉静——从环境光照到人物神情都变得深暗了,这当然是画家内心的变化,是他对交通茶馆内外世情感受的变化。2014-2017年间接连出现“老夫聊发少年狂”式的戏谑,许多细节提醒观众,古旧的茶馆并不是与世隔绝的文化孤岛。从《莫言的粉丝》、《诺贝尔》,上升到《风风车》。拉下了“长辈”面具的老人们抓住时尚信息,寻求并制造盖碗茶之外的微小狂欢。接踵而至的《黄狗》、《珠珠梦》和《时事报道》便潜入孤独的魂灵,他们在喝茶、嬉笑、摆龙门阵和发呆之外依然保留着自己独有的梦,哪怕它是使人伤感使人绝望而且半醒半睡的梦。《沉香》、《老周的珠珠梦》以及《红衣姑娘》等,它之值得画家在它周围留步,是因为它绝对不是集体的梦,它属于做梦者个人。在孤独的做梦者边上,我们看到了一组头像,从2003年的“老人头”到2017年以茶碗为视点中心的头像。画家试图绕开茶馆的喧闹,一窥茶客个体的内心世界,在这里我们既感受到画家内心平静柔和的一面,也尝到一些消逝的辛酸,即便往事不堪回首,人们依然活下来并且在热茶的氤氲中品味剩余的人生。岁月侵蚀没有使个性消融,反倒添加了视觉丰富性。而近年的《红墙恋》和《凉风》,则渗入超现实冷风,这提示我们注意观察画家风格趣味的变异趋向。

对当代中国社会生活有广泛接触的人,可以清楚地感知陈安健作品中的茶馆(包括那些戏剧性场面)确实是对城市底层生活的真实写照。画家不但观察底层的个体,而且观察他们的生命空间——还保有自由选择和个人情趣的社会空间。久居城市的人可能对作品中的人物,对他们的行为和他们流连忘返的环境感到诧异,而对于熟知这种茶馆的人来说,陈安健所关注所表现的确实是“习闻常见”的人和环境,它比那些昂扬玄奥的题材更加接近现实。

再过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当全新的一代人在“中国梦”苏醒之后的城市里成长起来,走过交通茶馆旧址的时候,交通茶馆这样的房屋连同里面的人很可能荡然无存。而陈安健的《交通茶馆系列》将成为人们探讨那个“遥远”的,早已逝去的“今天”的心理-视觉依据。彼时的观众也许会思索,在交通茶馆里流连的男女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青春,他们有过“正史”文本记载的那样高瞻远瞩满怀激情吗?他们是从哪里走进茶馆,又是从茶馆走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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