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的启迪:在风景消逝的年代眺望风景


评论&访谈正文

——“风景启示录:余明当代风景油画艺术展”前言

彭肜 支宇

“你将到达的永远是同一座城市别指望还有他乡”——卡瓦菲

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之后,近20多年以来,余明一直行走在感知自然、领悟自然、沉思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之路上。他既为自然之苍凉辽阔而歌吟,也为自然之博大神奇而颤栗,更为人与自然关系的断裂和扭曲而忧心和喟叹。经由“乡土风景”(1990-2003)、“素风景”(2003-2007)、“寂风景”(2007-2008)和“极限风景”(2009-2011)再到今年的“异风景”(2012-)等五个时期,余明以一个又一个的作品系列奠定了他作为当代中国优秀风景油画家的艺术形象。

从哲学角度看,“风景”从来不是什么自在之物。也就是说,天地万物虽然先于人类的生存而存在,但它要进入人的视野却离不开人对于自然所持有的思想观念和观看方式。如果说风景不是客观存在之物,那么,它就是被教育规训和被知识化后的人所“看”出来的视觉图像。风景不仅折射着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面对这个世界的思想意识与存在方式,也潜藏着艺术史所规定的观看方式与表现方式。当我们对余明20余年来的风景油画进行一个整体回顾时,这两个层面的启示都显得尤为清晰。

受四川乡土绘画的影响,1990年至2003年的很长一段时间,余明的风景艺术都以写实主义的“乡土风景”形态受到艺术界的关注。在这批作品中,余明延续着四川乡土写实的基本风格,将人与环境的关系落实在人与地域、人与土地的维度之上。当大凉山彝族地区辽阔苍凉的异域风光以及彝人独特的生活场景在苍黄而苦涩的画布上反复呈现时,人们通过余明的画面看到的是边缘、苦难甚至蛮荒的风物志与风俗图。2003年,余明的《灰色天空下的泥巴墙》入选“携手新世纪.第三届全国油画展”,代表了他“乡土风景”时期的风景意识与观看方式。“乡土风景”一方面保留了一些彝族聚居地的自然风貌和生活习俗,另一方面却更多地以一种康德美学意义上的普遍形式感来抵达风景油画美学的深度与广度。

2003年至2007年间,余明风景油画行进到第二个时期——“素风景”时期。

“素风景”系列作品以一种极为简洁、素朴与空漠、然而也是极为高级和纯粹的方式让我们行走在生命和宇宙的莽野,重返人对世界记忆的旧日之园。今天看来,余明的艺术世界显而易见是对这个过度喧哗时代的一种反向寻找,是对人们渐已陌生了的“宁静世界”的怀念或者追忆。“乡土风景”时期朦胧的宁静感在“素风景”中深化为一条超越乡土地域与风情油画的艺术之路。

“素风景”创作中放弃了真实的色彩观,以一种高度主观化的抽象方式营造了“素”色系的自然景观——从而呈现出全然不同于乡土写实时期的审美趣味与精神意蕴。余明以寂静如练的画面来应对与疏离当代艺术的泼皮、骚乱和叛逆,使许多人精神上的焦虑与分裂能够在“素风景”的画面中得到平息和安慰。在这个速成和速朽的时代,它们使我们被粗鄙蹂躏的视觉得到一次清洗与净化。

2007年,著名批评家彭锋在北京墙美术馆为余明策划了个展:“大地上的影子.素风景——余明油画作品展”。在《文艺研究》杂志社、中国人民大学比较文化研究所、《世界艺术》杂志社主办的以“风景的当代方式”为题的学术研讨会上,著名艺术家尚扬、丁方、邵飞,批评家贾方舟、邓平祥、殷双喜、岛子、杨小彦,理论家余虹、张法、陶东风、陈剑澜等都对“素风景”系列给予了高度评价。

2007年下半年开始,余明的风景艺术进入“寂风景”时期。多年来,余明一直希望自己能画出“宁静的颤栗”,画出宁静背后“许多已知和未知的、撩人心扉又让人不敢直视的东西”。显然,这种意愿与情感在2007—2008年间创作的“寂风景”系列作品中得到了一次有力的表达。“寂风景”在图像上总体来说承续着“素风景”系列,但画面的构成与手法有了不少调整与变化。平静整洁的块面抽搐般地出现了神经质的突兀怪异的线条,主观性极强的红色、黑色等不明之物不祥地侵入原本和谐而素净的色系,如伤口般触目惊心。作为一个较为短暂的过渡时期,“寂风景”系列可以被理解为余明对生命中的创伤记忆和苦难体验作了一次成功的审美超越。

2009年底“图像的疏离:曹阳、王崇学、余明三人油画展”(四川大学美术馆,彭肜策展)后,余明将自己的风景艺术推进到第四个时期:“极限风景”时期(2009-2011)。无论从思想蕴含、视觉语汇层面看,还是从油画技法层面看,“极限风景”系列都将余明自己乃至中国当代风景油画推进到一种“极限性”境遇与状态当中。在“极限风景”系列作品中,余明不再醉心于描绘异域风情的风景、赏心悦目的风景或宁静悠远的风景,他将眼光投向当代人与其寓居其间的都市环境及其生存方式,从而将我们带到了为消费审美文化所掩饰的当代城市生活的边际地带面前。当难以计数的工业垃圾、建筑垃圾、生活垃圾甚至医疗垃圾遮天蔽日地堆集在每一个人面前的时候,所有人在被这平时一无所知的垃圾场景所震惊的同时也会被一种来历不明的巨大恐怖而窒息。垃圾从本质上看是人与自然环境的中介与纽带。它一头关联着人,另一头则钮结着自然万物。矿藏被冶炼为钢材和金属,岩土被碾磨为石炭或水泥,树林被制作为家具或纸张……自然万物被人类制成名目繁多的材料进入人类的生产与生活环节。垃圾其实不过就是人类以万物之灵长的名义君临万物并肆意消耗万物的过程与后果。在当代消费社会中,人们受拜金主义的蛊惑和物质主义意识形态的操纵,将纵情享乐和挥霍无度的生活方式奉为人生的意义和目的。臭气熏天且又无限滋生的垃圾成为现代都市生活和人性的劣根性最有力量的象征之物。只有面对垃圾,我们才得以审视到人类身上的贪欲、狂妄和无度等平时深深掩藏且秘而不宣的“不可见部分”。在我们的生活处境中只剩下垃圾成为风景的这一天,也是风景永远消逝的时刻,正如诗人所预言的:“你将到达的永远是同一座城市,别指望还有他乡”。

“极限风景”从不追求画作表面平滑和光洁的装饰感。相反,零乱而抽象的笔触、杂乱而粗砺的刮痕以及滴淌流洒的印迹都更好地营造出震惊、绝望而又冷峻的视觉效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终于可以触及到余明将垃圾当作风景来画所具备的勇气、智慧与深意。当他将自己20多年累集而成的艺术素养与油画功力倾泻在画面上的时候,这些丰富、内敛而含蓄的“极限风景”绘画以深邃的思想史内涵与独特的艺术史价值为中国当代风景油画提供了又一个风景意识与视觉方式。

2012年,余明开始了“异风景”系列的创作,这表明,余明风景油画开始进入又一个全新发展阶段。从观念与技术两个方面看,“异风景”系列都有从“极限风景”向“素风景”与“寂风景”重返的迹向。然而,“重返”并不意味着“重复”;相反,诡异的绿色池塘、扭曲的土墙与树木,还有突然惊慌奔跑的人影……“异风景”中的这些视觉语汇再次调整与改写着我们对风景的那些业已固化的印象与观念。

“风景启示录:余明当代风景油画展”全面呈现余明近30年艺术生涯五个时期的风景艺术。从“乡土风景”、“素风景”、“寂风景”和“极限风景”再到“异风景”,20余年来,余明的风景油画一直都致力于思考人与自然、人与环境的关系。对余明而言,画风景从来不是他的目的,画人云亦云的美景更不是他的目标所在。余明的目的是通过风景来领会人与自然的生存性关联,或者说,通过风景来反思人在空间与环境中存在的本性或根性。对于当代人,余明的艺术是一部厚重而深沉的“风景启示录”。它启示着我们,风景其实是无限的,正如人的生存,它永远需要眺望。因为,风景之中,深藏着人性的秘密;而风景之外,永远都存在着别样的风景……

2012年8月于成都锦江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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