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调——陈强戈的艺术变奏


评论&访谈正文

莫扎特的“小夜曲”是G大调,巴赫的“弥撒曲”是B小调,贝多芬的“英雄”是降E大调,李白有清平调,宋词有长调……今天,很多人喜欢唱高调

强戈是什么调?——强调。

作为艺术家的强戈,他的履历,折叠着学院的严肃性;他的才华,发射着一贯的侵略性;他的作品,分封着视觉的内生性。在艺术圈中,他一直是块硬骨头;在知情人眼中,他早就应该红了。当然很多人不信,因为很多人并不知情。

我的注意力被强戈勾搭,从九年前的研究生毕业展开始,“带鱼系列”的笔触寸拳,席卷初体验,让我记住了他的“才”;两年后,带鱼不见了,锦鲤补位,“池岸系列”的符号擒拿,让我记住了他的“学”;再后来,锦鲤封后,极限封侯,让我记住了他的“识”。这种才、学、识满贯的人,没点野心是活不下去的。

当强戈连续涨停呼之欲出时,他选择了强势调整。他说:“我还年轻,吸货还不充分。”

放弃所有的捷径,重新成熟。他强行深入传统的后宫。

传统,我们的耳朵已被这个词磨出老茧。每件来历不明的新衣都贴着传统的标签,每种花拳绣腿的姿势都可拉传统来垫背,每副不伦不类的颜色都声称与传统有染。

作为“全称概念”的传统,成为很多非法创作的保护伞,成了一本有苦难言的糊涂账。显然,强戈不是查账的,他更像一个卧底,不惜经年累月,与传统打成一片。恰似鹞隼将击,卑飞敛翼的节奏。充分的前戏,才有高潮的心得。

传统的客观属性,是时间选择,有些过时,被时间冷落;有些过时,被时间抛光。过时的贬值、残值、增值,都是传统。传统的主观属性,是我的选择,进入我的传统才是传统。和我发生关系的传统才体现传统的剩余价值。

强戈要的传统是经过时间和自己双重过滤后,那些永恒的光。

作为油画本体,曾流派纷纭的西方,强调技术与强调观念都到了山穷水复,中国油画的又一村在本土化,本土化的深化在文化。经由徐悲鸿辈,吴冠中辈,以及强戈的恩师程丛林辈的三代接力,油画本土化的初级阶段已告功成,本土化的深化,历史地选择了强戈们的铁肩。文化,是每一座艺术殿堂的潜规则。

宋画,是院体的后宫,是刻画匠心的铅华阁。

徐渭,是文人画的后宫,是写意精神的养心殿。

二者如同文化周期表上的铀和镭,被强戈贼眼盯上的,正是其代表的文化放射性,以及蕴藏的巨大能量和各种衰变可能。

很多人轻视这种定向界定,试问,随手拽一把画家都熟悉中西美术史,那又如何呢?了解是一回事,理解是一回事,洞察是一回事,发掘又是一回事,重新发现宋元,重新发现徐渭,重新建构传统的反应堆,这就是强戈的再造野心所在。

作为年轻的资深卧底,强戈的优势水落石出,强戈的方向顺理成章,强戈的路径一目了然。优势是熟门熟路;方向是轻松摸上他心仪的床;路径是以东方老抽回锅西方腊肉,老抽的火候,在图式,在境界,在精神,在文化,在图式的平面非装饰,在境界的高楼拌西风,在精神的憔悴而不悔,在文化的蓦然见阑珊。

最好的作者首先是最好的读者。深入传统的后宫,他深知从“初极狭”到“豁然开朗”的那“数十步”,步步倾心。小园香径独徘徊。在真正的艺术中没有微不足道的东西。这既是由博返约的静影壁,也是见微知著的档案馆。

强戈的所思所行,本是艺术的常识,绘画的常道。在观念兴风作浪,风格搔首弄姿,符号争风吃醋,噱头互相残杀,个性横行,共性冷落,本真下野,本体缺位的背景下,强戈的重要性,被倍增了。要言之,面对当代艺术显著的厚今薄古大潮,厚古厚今可能是唯一的砥柱。传统中的意义世界,艺术中的时间之手,能搀扶我们走得更远。

宋画的沉屑,是强戈的一炉高香。院体的范式,诱发他的理性推手;岁月的文心,加密他的感性锁匙;强戈的灵魂诊所里,长住着古典的感冒,印象的咳嗽,浪漫的发烧,现实的沉疴……没有包治百病的良药,他小心翼翼地用文化的杵,捣艺术的臼,用 “所知”的文, 去“所见”的火,降“所欲”的压,把“所在”的脉,为概念洁齿,为观念散瘀,为当代艺术接骨。

强戈经营传统,不是寄古人篱下,更像在做并购项目,不为短期的利润,而是心态的储蓄,品牌的“再造”。他解开过去的纽扣,让我们抚摸时间的想象,叫醒装睡的艺术乌托邦。

“再造”是强戈的重头戏,很多人不解,一个霸气若涌、才气若喷、意气若抒的热血青年,非得要穿着长衫,踽踽独行,劬劬独往?这不是披着羊皮的狼嘛。是的,无论他怎么捏着鼻孔出气,夹着尾巴开溜,细着嗓子婉转,都掩盖不了他的狼性。那么,我们来看看他的“再造”中潜伏的狼子野心。

一, 强行盗取形式的仙丹。

形式在艺术在审美中的地位,中外皆有讨论,但多是度的考量,而非实质上的分歧。即便形式至上的异见者,也深知,没有形式,笔墨等于零,思考等于零,内容等于零,一切艺术都不成立。在西方,以古希腊古罗马为代表的古典形式,被理性的锦衣卫深度控制,有显著的闭合性,所以容易引起形式上的革命;在中国,继唐诗江山而起的宋画,是物性与诗性的拔河,有显著的开放性,所以容易得到传承和丰满。唯开放,强戈才有机可乘。

二,强行掰开视觉的内在。

一个外家高手要称出内家高手的斤两,得先把自己变成内家高手,强戈就是这种强迫症候者。文化的视觉发生,是“无中生有”;视觉的文化生成,是“三生万物”;关于文化与视觉的可逆,他做了大量的试验。境界的可视,意味的可观,罗列为强戈一揽子形而下的课题。每个蛛丝马迹,都妥善安置在他的观看结构中。宋画的“层染”,背反为强戈的“层褪”;徐渭的“写境”,慢放为强戈的“造境”;为他所用的是图像异构,为他所养的是心像同构。我即他山。和徐渭交杯,指点大写意的五指山;请油画借步,评估盗火者的失乐园。

三, 强行修改色彩的时间。

印象派拥趸笃定最动人的色彩在瞬间,强戈在宋画里发现:最深刻的色彩是时间。所以,当其他画家在观“光”时,强戈在观心;当其他画家在打确定的谱时,强戈在解不确定的码。时间里的色彩,是热衷于写生的画家所难以认知的。宋画色大于墨,徐渭墨大于色。变化中窝藏的是平衡,留白处是千年的重量,这直接催生出强戈的色彩微积分,看到你头皮发麻。

四,强行拆借炫技的冲动。

强戈是有资格炫技的,但他从不露“富”。艺术市场最红火那几年,他在闭关,闭关就是不与人争,只与自己吵。搞出各种异响:让笔触下岗,给灰色洗澡,查封可疑的才子算盘,试探材料的敏感部位,视觉的心理补偿,素描的极限穿越……换着法子冒渎欣赏者的胃口。

胡适说,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

强戈从不掩饰这种理性的刻意。他是吃才子饭吃得不安生的主,比起才子的自恃,他具有更多的学术自觉,严禁激情插研究的队,抑制聪明煽技术的风,拒绝手感对情感的腐蚀。所以,我们在强戈的“再造”系列中,几乎看不到手感,看不到笔触,甚至,看不到一丝聪明。才子的伎俩统统被取消,是笨了,还是到家了?他那铺天盖地的斑斑点点,像是和古人开玩笑,更像是给今人泼冷水。

才华,可能导致标题党的全文溃败;刻苦,可能导致研究者在某个段落的腐败。有人认为强戈刻苦的“再造”, 像只敬业的老母鸡,生了很多蛋,该考虑孵几窝小鸡了。这个“有人”当中,包括我。

五, 强行下架多余的抒情。

当代艺术犹如一团被欲望构煽的火,一把被市场撩拨的琴。

瞄准市场的耳朵,声音越大,越能吸引共鸣,成为畅销的推理。

强戈不回避倚栏传情,他更向往凌空言志,飞天的身段,才和得上反弹琵琶的弦。这是痛苦的最后闪光,牺牲品是他的自慰

艺术不是情绪的发泡剂,更不是无病呻吟的收容所,强戈治理苦逼有方,敢下猛药:掴欲望一掌,就是放下;推寂寞一把,就是诗。

强戈的波心,常年荡着一弯冷月,十分冷淡存知己,宁可在青春的雪上加一层霜,不愿在抒情行话中添一枝花。一个天赋的敏感者,却坚持不在画面上重用自我的情绪。将经验磨成一面合适的镜子,以反射自己的光。他逐渐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和应该发生些什么,宣布与套路脱离关系,自有一番强调的诞生。

如果说抒情已成了艺术的法定传统,强戈注定要策划一场传统的哗变。

因为他懂得害羞。

六,强行揭开符号的面具。

我虽对“抒情是愚蠢的表现”半信半疑,却同意“符号是初级的捷径”。纷纷走这个捷径,就是菜市场的景象。徐悲鸿的马好,黄胄的驴好;莫兰迪的陶罐好,杜尚的溺器好;金冬心的梅花好,周春芽的桃花好;弗洛伊德的胖子好,方力钧的光头好;曾梵志的面具好,吕胜中的红人好;忻东旺的农民工好,张晓刚的全家福好……这是传播的一地鸡毛,也是艺术的一声叹息。

前所列举,大家心照不宣,是物象符号。不一定是艺术家故意,既成事实是套路的成功掩盖了艺术的成功,蚁行的追随者,追随的不是他们的艺术,而是他们的成功。物象符号水到渠成的偶然,被效颦成揠苗助长的必然;物象符号不再是艺术的提炼,而是成功的投机;物象符号从过程擢升为手段,甚至晋封为目的。

物象符号背后寄生的是小聪明,抒情符号里面夹带的是小小的我,而精神符号中间,陈列着文化的切片。强戈的“再造”,觊觎的正是精神符号。几根刺眼的红线,不只是视觉约会的捣蛋鬼,更是一种理性的象征:一根根传统的线索,被他扯出血来。

这不禁让人很期待,接下来,他将如何织出自己的锦绣?

所有的和弦都是从矛盾中解放出来的,强戈用当代的鼻孔,出传统的气;技与道的青春期,按耐不住媾和的冲动, “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

传统,成为他的一部分并且整个地改变了他。攀上传统的高枝,才懂得什么叫上等的调情。强调深入,而不被煮饺子,这种全攻全守的调戏精神,像极了张爱玲,在西方的锅炉里千锤百炼,却在东方窖池里开刃。他目如炬,心如磐,用鲁迅式的横眉,摇滚萧红式的寂寞;用常玉式的冷眼,编曲徐渭式的狂狷;散文特征引人注目地烩制出强戈的长篇交响。

哈耶克面见教皇时说:“我所有的工作,只是在上帝的口袋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马赛克。”

我想,强戈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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