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另外一种生活


评论&访谈正文

——成瓅与姚磊对话

成瓅(以下简称成)

姚磊(以下简称姚)

成:我对你使用的材料和技法很感兴趣,你是直接画在木板或木头上,没有使用画布,而且听说你的画是用火烧出来的?可以说说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吗?

姚:对。用的是木板之类的传统材料。西方是在凡.艾克之前而中国早在西夏时期就有木板画。我大概是在第一次毁画之后就尝试借助于“火”来完成作品,操作起来大概是这样:选择燃度强弱各异的油料相互掺和,或者与颜料混合,然后将其泼洒在画面上,点燃。我看着“火”会发呆,感觉它能让自己安静。后来慢慢发现,它特别有利于衔接我和画面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内心输出的渠道,这个很重要。我常被一些“狂忘文人” 的 “撞三山,踢四海”,“逐野兽,出宇宙”, “割之鸿濛” 这样的境界所打动,进而产生出内心“张力”,然后借助“火”来输出,过程类似于国画的“泼墨”一般。

成:的确,你的画面呈现出一种类似水墨画的朦胧、絪縕的效果。是否从中国画中吸取了一些元素?

姚:并非“元素”所及。从小到大受的都是“中西合璧”的教育,大学期间油画和国画的教学比重也是相当,这为讨论彼此的“共性”埋下了引子。你所看到的“类似水墨画的朦胧、絪縕”效果,就是油画 “肥盖瘦”原理与国画中的罩染,通过彼此材料达到的材质审美“共性”,也就相当于通常所说的“烘染”的“烘”字。《尔雅》当中说“烘,燎也”。“火”和“共”组合在一起,隐含着“火”一点一点增强,相当于情感一点一点地增长,而后逐步建立起一种审美之“境”,这是 “情感”、作者、观者互动而形成的“共鸣仓”。我相信西方古典绘画中对“光”对“血”的刻画,一定也是 “烘”的效果。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单纯觉得这种借助于“火”的方式,让自己在国画中获取的经验得以延续,为此很开心。随后渐觉这种“开心”是一种“生趣”——对过程当中出现的“偶然性”进行把控,就像是体味混乱边缘的生存一样。生命中一定要有规则和秩序,但是过于规则和秩序,就会没有生趣。从传统文人画《泼墨仙人图》到张大千欧洲之后的泼墨泼彩作品《爱痕湖》。无论是从是绘画语言还是自身上讲,都是和环境发生关系之后建立起的“生趣”。

成:现在谈谈你创造的形象,这个人物是否有原型?来自哪里?

姚:追根的话,是我家乡河南土生土长的一种戏剧形式——“高台曲儿”《卷席筒》里面的角色“小苍娃儿”。他为救嫂子而蒙冤坐监的这样一段感人故事。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实上,“小苍娃儿”是个丑角,心底很善良。他外在诙谐与内在坚贞的矛盾形象,非常可人。所以我们小时候在不知道的情况下,都会经常简单的哼唱和装扮。

成:按照我的理解,“小苍娃儿”应该是个小人物,边缘、卑微,为何把他带到你的作品之中呢?

姚:原初的动力也来自小时候的经历:一次新年汇演,自己做了个节目。汇演那天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用颜料在脸上作了“小苍娃儿”的扮相。关键就是从家到学校的路上,行人的眼神加上颜料对脸的酸灼,让我感觉很复杂。现在想想脸上还有起茧感觉。还有就是第一次挎上少年先锋队腰鼓回家,一路上十分欢喜。这两种情绪共同交织——我和任何人一样都是社会中的小人物,生命只有一次,生命的火花也只有一次。大家都在生存当中放射着自己的光热,而这种光热却流逝着……

成:画面中除了这个人物和他的毛驴,为何没有其他人?

姚:提到“他人”一词,第一想到的是伙伴关系:人是群居性的,人与人相互协作是天伦之乐,很舒服,会生欢喜心。比如男耕女织,这不是简单的分工,而是由于两者自身体用关系决定的,就像一对螺帽和螺母。但是现在这种天然性已经没有了,想要达到这种感觉,还需从心里预设某种东西。即使预设了,产生的感觉也是短暂的。人在存在当中会产生摩擦,欢喜心就会消解这种摩擦,真实状态就是一个人。第二,对峙关系:别人建议我加入“敌人”的角色,我很否定。因为自己和“敌人”的命运是相同的。

成:很多人看你的画,都觉得其中弥漫着一种孤寂感。每个人对孤寂感的认识都不同,你的呢?

姚:每次当我去审视自己的时候,总会听到朗读的声音… …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很模糊,她的声音和我的思绪同步。当我停止了,她手里的书瞬间也合了起来。

成:我发现你画作的名字都取得非常有诗意,比如“金风里,蟾光明灭,鼓角凄凉”、“当我离开的时候”之类的,仿佛暗含着一种深深的眷恋与忧伤。事实上,你的画面中也充满了诗意……喜欢这种感觉?

姚:“金风里,蟾光明灭,鼓角凄凉”是我调换了一下语序,原本出自虞姬唱给楚霸王的段子,“蟾光明灭,金风里,鼓角凄凉。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若能遂得还乡愿,半炷名香答上苍。” 我觉得在当今“颓唐、小巧”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有“虞姬思乡”的一面。“诗意”的追求是一方面,还有一面是“词意”。这两者共同组成了“境”。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前三句当中的每一个词,都犹如一支羽箭,在慢动作的画面中插入你的胸膛。在自然之气中,感触到有限而又无尽的空间与个体内心的矛盾。不知道你看《羊皮筏与盐碱湖》这幅画,是否会有此感,“羊肚儿”,“筏子”,“母性符号”,“盐碱”,“湖”… …

成:有批评家曾经这样评价你:姚磊的作品取材于家乡河南的地方戏剧人物,有着唐?吉诃德式的戏剧效果。他多年来尝试不同方式表达同一主题,用戏剧化的人物形象演绎着魔幻的现实主义,他的作品告诉我们,艺术不等于生活,也不高于或低于生活,艺术是另外一种生活,是现实生活不可或缺的补充,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佐证。这么多年,你似乎一直没有变换过主题?

姚:画面内容是一点点从生活中提取出来的,跟随着我,它们慢慢走到了一起。它们要做一件事,等事情完了,它们就散了。

成:童年的记忆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

姚:是的,一直觉得童年的记忆在生命中像被定格,比起同龄人要“傻气”。但我欣慰的是,小时候照片里的表情能够一直流淌到今天的画面里。我是想把自己那种“执拗”给提出来,注入给画中的人物。“执拗”是内心发力的过程,是产生对危难反应的能量,也是传达一种精神的原动力。在这种力的作用下,我想“路遇”、 “终点”包括它本身都是可以审美的。

成:我个人觉得这个人物的心里挺凝重的,有时候会施展出很大的张力。

姚:世上发生的事没有巧合,当自己非常欣喜地去接受这种巧合带来的喜悦时,阳光照在喜悦上,洒出的必然会是阴影。我总会进入一个幻景,那里有位母亲,心地善良,照料着一群类似于孩子一样的动物。母亲不识字,但戴着用藤条做出的眼镜,手里拿着书般大小的木板,装着一副先生模样教育孩子。尽管孩子们都不知所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孩子们都很饿,饿了就向她要奶吃,尽管乳房都被咬破了,但她还是以一副阔绰的老佛爷的样子,微笑着说,慢点吃,慢点吃,都是你们的。我也是其中一个孩子,我怕母亲有一天会不见了,永远不见了。

成:有人说,你画的这个人物看起来很彷徨,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但我却觉得他看起来很坚定,像有某种信念在心中。

姚:是的,都有,信念和彷徨并举。我要“大风”,我要“暴雨”,我要属于我的“土地”,那片孕育我的“土地”,我要我和她的关系。也许“土地”早都没有了,也许孕育自己的并不是“土地”。但我不承认。

成:以前看过你的一些作品,还有一些雕塑,听说去年你把当时的作品都毁了。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

姚:在我看来,就是所有香料瓶的倾倒。我应该怎么解释呢?或者不是解释,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吧。我把创作看成是制作香水的过程,当我用一些香料去他调制和搭配它的时候,香气的底层是如此的绝望与苍凉,至少我自己没有得到多少慰藉。所以当时我怒了,它们倾倒了。在那个倾倒瞬间产生的气味胜过我所有的精心调制和搭配。我把那个味道称之为“天谷”,谷物的谷。

成:你怎样看待这个行为与你创作的关系?

姚:大学刚开始的时候,就尝试创作一些关乎童年,带有点存在意味的作品,断断续续地,由于“竞争”,当时心情狂躁不安。不喜欢自己这样,但是在“规则”当中,又会在行动上有不自觉的表达,就像达利在作品当中经常提及的“支架”那种感觉。随着创作的推进,当时在画一些驴头与女人身体结合的内容,一下子对当时以及以前作品中隐含的“媚态”产生了反感,就毁了。后来,对之前接触到的概念和方法就有些疏离。我有点“不安分”,喜欢加强行动力,这也为去年的那次倾倒,埋下了种子。

成:你毁掉之后的作品呢?

姚:藏在箱子里面了。那个樟木箱子。

成:为何没有扔掉呢?

姚:你知道狮子分娩吗?

成:有关系吗?

姚:她下完幼崽,会把黏在幼崽身上的液体和胎盘吃掉。因为那个不是糟粕,而是他的精华。幼崽和它没有什么关系,它为大地上生命繁衍做出了贡献。除了贡献,他把那些东西留给自己,来保全自己。有些人喜欢去向他人展示自己的伤口和痛苦,向他人释放“微弱”的信号,而我觉得这会给他人带来“麻烦”。多数人在这个世间并不自在。所以……

成:最近一段时间,你在忙什么呢?

姚:整理,创作,五幕组画《金雨落》。它分为“地风”、“行吟”、“幽思”、“金雨”、“寂圆”这五幕,展现内心在环境中“静”、“出”、“入”、“动”、“守”这五个变化。每一幕五幅,一共二十五幅。我想让作品中的每一点都焕发出它的价值,其中一点就是将每一副都放进特定的尺寸当中,用测量墓志的丁兰尺来标记“义”与“六合”、“离乡”与“天德”,让它在默认而且惨白的时空中得以延续它的精神价值。八卦一件事,“37,22,35”这是梦露的墓志铭,以前很多人闹不明白这数字什么意思,为何镌刻于墓碑。后来梦露研究会解释说,这是梦露的三围。呵呵……

成:中国目前的艺术市场很浮躁,有的艺术家很功利。作为这个时代的青年艺术家,你的艺术理想是什么?画画对你意味着什么?

姚:理想太大了,说说自己的想法吧:不出卖“他人”,靠一些“低迷的人群”去建立自己的“责任和怜悯”;不玩味自己的“寂寞”,靠一些“淡淡的幽怨”去树立自己的格调;不展示“痛苦”,靠一些“畸形的神态”去表达自己的“深刻”;不标榜“智慧”,靠一些“轻佻的比喻”去诉说自己的“世界观”。 我觉得,画家就是生产“软材料”的。或者说把社会看成一个家的话,当意识到这个家的水缸快见底了,自己去挑就可以了。

成:看来你的目标很明确啊!是否考虑做一个个展?

姚:我一直在为我的目标而努力,个展要到这些作品完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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