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守寂静战胜时间--彭 肜
评论&访谈正文
“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
得其势,不若得其韵;
得其韵不若得其性。”
——明-李日华《六砚斋笔记》
“现代艺术家处理的是时间与空间,
他表达的是情感而不是图解物象。”
——杰克逊.波洛克( Jackson Pollock)
第一次看到贺阳的作品,已是多年以前。2004年,以程丛林老师研究生为主体的“成都春沙”展第一次惊艳亮相。正是在这一次名为“锦官艺术沙龙展”的展览上,我与贺阳的作品首次相遇。此后,我对贺阳这个名字和他的画作越来越熟悉。清冷、宁静、纯粹、唯美,贺阳作品的美学趣味非常符合我基本的审美理想,由此在他的画面前总要驻足流连。我想,这不仅是我个人的审美经验,也是许多接触过和喜欢贺阳艺术的人们的共同体验。那么,究竟是什么精神气质与艺术特征能够将人们吸引在这样的画面之前呢?
显然,简单地从艺术作品的创作题材和语言技法等表层因素那里是难以找到贺阳艺术作品真正的魅力之源的。程丛林老师说过,贺阳的艺术需要“近距离欣赏”。原因是,贺阳作品清雅的意境在今天的当代艺术展览中面对那些“生猛”的作品显得非常“古典”,因而是有些吃亏的。这是一种比较研究的观察视野,通过与大行其道的所谓“生猛”的当代艺术作品相比,可以如显影般看出贺阳作品精神气质的另一种独特性。“生猛”这个词可以说对当下艺术界流俗的所谓“当代性”进行了生动而精准的把握。的确,与如此的“当代艺术”相比,贺阳的作品仿佛太不具有“当代性”了。如果说“当代性”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生猛、怪诞、暴力、颠覆、肢解的代名词,那么,在贺阳的作品中我们绝对看不到对这种所谓“当代性”的追求与期盼。恰好相反,贺阳十余年来对那种狭隘的、甚至权力化了的“当代艺术”无意识的疏离甚至有意识的反抗,才使得自己获得了一种独立于当代性漩涡的自由艺术空间。在这个独立自由的艺术空间里,贺阳将他在川美附中、川美本科及川大研究生的学习和多年积累的扎实的油画基本功以举重若轻的视觉形象气定神闲地传达出来。也就是说,贺阳艺术弥足珍贵的意义与价值是要将其置放到中国当代艺术的整体语境中才有可能更为清晰地呈现出来。
1990年代初,中国当代艺术在清理与告别八五新潮的人文激情之后,先后胎生出了新生代“近距离”的新写实主义绘画和与之同时登场且相比之下更为声势浩大的玩世现实主义、艳俗艺术等思潮与形式。受社会发展和文化氛围的影响,后八九中国当代艺术一路行来日趋激进,一方面,前卫精神和批判激情仿佛被引入了一个狭隘的艺术通道与叛逆轮回之中,另一方面,消费社会的文化逻辑又将某些没有价值信念的艺术家带入艺术名利和市场行情的狂热追逐当中。在各种展览现场,急功近利的成名欲望和利益冲动在无妄的反抗、焦虑的身体和嬉戏的图像背后左冲右突、暗流涌动。其结果,当代艺术为了冲击力和吸引眼球自觉卷入了以视觉凸现性为中心的美学观念中,年青的当代艺术家们越来越观念、前卫、反叛、激进、对抗、极端……一句话,当代艺术逐渐剑走偏锋,无所不用其极。
面对甚嚣尘上的艺术情形,贺阳选择了在激流的岸边停留。似乎与生俱来的性情与人生智慧将他引上了一条自足、淡定和沉稳的艺术之途。置身在当代非常偏狭的艺术语境中,贺阳既没有简单地被当代艺术的“当代性”大潮裹挟而去,也没有激烈地对当代艺术采取闭目塞听的对抗性姿态。而是疏离喧嚣的当代艺术场域、持守宁静的个体绘画状态,忠诚于自己的艺术感觉,在不即不离的超然状态中冷静地走在与当代艺术对话的道路之上。就这样,贺阳与当代艺术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一方面绝不轻易卷入混沌不清的当代泥淖,另一方面又努力与当代艺术进行着微妙的“潜对话”, 借助于中国传统美学的意趣来孕育独特的艺术韵味并由此探索并塑型出自己的艺术风貌。
贺阳将中国传统文化的“清雅之趣”与西洋油画成功地调适起来,他以“荷”、“皿”、“花”、“石”等中国传统文化意象和极具文人画色彩的视觉感受来传达优雅、洁净和从容的生存姿态。从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学精神中寻找当代油画的创作资源,已经成为中国当代艺术摆脱西方审美经验与规制普世化发展的重要路径。从这个角度看,贺阳有得风气之先的艺术感觉。甫一亮相,他就将千百年来中国人最熟悉的也是最本质的视觉经验与人生境界作为自己艺术创作的灵感源泉。也许,艺术家本人尚不能明确意识到自己艺术活动潜在取向的艺术史意义与价值。但从批评的角度看,这一艺术取向从一开始就让贺阳看似风轻云淡的作品与当代艺术创作的前沿性思潮关联起来,事实上让它们具备了体现当代艺术话语转向的艺术史分量。2004年他在“锦官艺术沙龙展”上的参展作品表明,贺阳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当代油画思潮的关键环节。此后,贺阳愈加坚守和耐心,在越来越多的年青艺术家迫不急待地涌向卡通、波普、观念等艺术潮流的时候,他将全部思考与才情都投入到自己文化立场与语言方式的持续深化过程中。2005年以后,贺阳通过《荷》和《皿》两个系列作品逐步确立了自己艺术以“荷风器韵”为标志的美学风格与艺术境界。而2011即将展出的油画新作可以看到他通过几年寂静的辛苦创作又一次拓展了自己的绘画题材。“山石”,这一同样极具传统文化意味的描绘对象,第一次成功而且成系列地被贺阳纳入自己的图像谱系。从《荷》到《皿》,再到《石头记》,通过三个系列的油画作品,贺阳为他重返中华传统文化的生命体验与艺术韵致以推进油画艺术本土化的艺术抱负及其所取得的成就奠定了厚实的创作地基。《一池萍碎》、《一池四品》、《远香》、《争发》等新作更让人耳目清新,“荷风器韵”风格中的凝重感开始“风云变态”,生动活泼的“花草精神”在“水流花开”中则体现出“高人画中,令色氤氲”的气象与韵味。
贺阳用简洁而精致的绘画语言、单纯而内敛的精神蕴积来隔离时代的乱象,不仅重新诠释了西方油画本土化的内在价值而且为人们拆解流俗的当代艺术霸权、深入领悟当代艺术的多样性提供了艺术范例。从视觉方式看,贺阳大量从传统绘画中汲取艺术营养,创造性地实现了西方油画与东方绘画、当代技法与传统语言的交融与汇通。贺阳关注画面的视觉走向性,尤其擅长根据描绘对象选取不同的画面形状和构图方式进行呈现。在多种图形制式中,贺阳基于沉静淡雅的审美情趣多采用条屏将视线向上提升,巧妙而有力地强化了荷、皿、石庄重、神秘而内涵蕴蓄的精神气质。贺阳画作中大面积的留白,看似简单移植了传统书画艺术中计白当黑的表现手段,其实同样体现了他融合中西绘画的创造性艺术素养与能力。那些没有具体形象并看似白底的地方,事实上经过艺术家的精心绘制和反复渲染,它聚集了传统水墨与西方油画的双重视觉感受,再加上物象与留白之间晕染出来的阴影,其独特的凝重感和韵律感将贺阳汇通东西、出入古今的艺术追求和高雅从容、含蓄节制的生存姿态鲜明而不动声色地开敞出来。
英国诗人彭斯吟唱“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岁月的流逝。”德国哲人叔本华称“时间是那在其中一切事物消失的东西。”在东方,孔子“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一声慨叹,两千余年经久不息。曹丕将“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视为人之“大痛”。随着传播、交通与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当代人的时间焦虑感更加凸显且有增无减。长空过雁,人生易老,如果要想在越来越急速流逝的时间之流中获得意义感和归宿感,艺术与审美似乎是此世间今时代人们最切近与有效的路径。
贺阳的油画作品静致安宁,“无限意,渊默自堪传”。它用西方油画语言传达出中国传统艺术浓厚的逍遥恬淡、水流云散之意境。这样的画面确是阻隔尘嚣,排除妄念的宁静之域,它们让我们感悟所有的纷繁欲望、蓬勃野心都是世间的过眼烟云,“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几人留住芳菲”?人类也许只有通过对寂静的持守来战胜时间。在贺阳的清冷别致却满怀感发性之人生体验的画面前,我总会感到“有一种叙述的轻难以承受,有一种抒情的苍白抵达深处的疼痛”。这种画面背后潜隐的对生命的启示应该是贺阳作品的真正意义所在,相信它也能深深叩响不同文明体系的每个个体的心灵。触摸到了人性存在、生命精神的那根古老的心弦,贺阳的作品是否也由此获得了像时间那样绵延不绝的永恒品质?我对此深信不疑。
2011年11月于成都锦江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