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阳的文与质--陈剑澜
评论&访谈正文
贺阳喜欢画器皿、折花、盆景、奇石,有点清供的味道,属于静的一路。明清以来,许多文人在外面不大顺心,爱在屋子里摆弄小物件,画折枝瓶壶鼎觚之类,有时不免琐碎嘈杂。八大山人偶作瓶菊,气质清正,和他的花鸟一样,笔意简赅,略含苦味,是文人画的极致。张风《嗅菊图》画一人头披方巾俯身嗅菊,题曰:“采得黄花嗅,唯闻晚节香。须令千载后,相慕有陶张。”石涛《采菊图》意思差不多,也是自况。石涛是明清文人里为数不多的狂狷之徒,画起竹石花草来笔下有风雨之声,一派野逸气象,可一落瓶缶,便生意尽失。石涛是地道的文人画家,观点却有些奇怪。他不满意流行的摹古风气,于是说“法自我立”、“搜尽奇峰打草稿”、“笔墨当随时代”等等,言之凿凿,不过无意间道破了文人末路的征候。
文人之殁始于近世,文人画传统随之衰微。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1921年)一文,把文人画追溯到蔡邕、张衡辈,纵贯古今,气魄比董其昌还大,并且将文人精神嫁接于个人主义观念,以应付写实主义者的指责:“所贵乎艺术者,即在陶写性灵,发表个性与其感想。而文人又其个性优美,感想高尚者也。……故其于艺术也,所发表抒写者,自能引人入胜,悠然起澹远幽微之思,而脱离一切尘垢之念。”①道理固然不错,可惜听进去的人太少了。此后文人精神真的没落了。遗恨犹在,然木已成舟。这给今天有意追摹文人画传统的艺术家提出了难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贺阳入手干净,取“易简工夫”。他既没有古今之变的文化包袱,也没有传统笔墨程式的拘束,而且油画的繁复训练在他的画里乍一看是近乎无的。他追求一种恬淡的自然而然的感觉,意在清趣。他画器皿,画花、石和四季荷塘,都是晚近文人画常见的题材,但旨趣略异。他的画基调是静的,于静中求灵动、玄远之势,并不见得有什么道理、禅意,却自成格局。传统艺术的韵致,书写的,器物的,在他眼里,不是文化的,是美学的。要让那一点点意思自由呈现,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全凭手、眼、心的修养。所以,贺阳的画和多数“新文人画”不一样。
贺阳的室内画是静物的底子,带着阴影和环境。他画各种质地的器皿,以白瓷最为妥贴。贺阳画白瓷静若处子,肌肤如凝脂,近乎消融之态,与花姿相映衬。他画瓷面,或青花,或杂色,十分讲究。瓷器原是旧物,可他画起纹饰来却求生、求活,逞淋漓之快,看似画物,实则绘器。贺阳对器物的多义性特别敏感。他画瓜式壶,画的是壶也是瓜。他画葫芦,画的是物也是器,取其“中空”、“无之以为用”意,故名“道行”。器物与道,人为与造化,原是可以不分的,所谓“通天下一气耳”,无非自然。若领会这一层,则画物非物,绘器非器,尽自然之理、趣、情而已。
贺阳喜欢画荷。先前的《荷》系列,画得比较满,留白处虽像《皿》那样在笔触、肌理上做文章,终嫌板正。最近画的《几分春色》、《浅出》、《秋分》等由虚入实,疏朗了许多。常言道,画繁易画简难,对于油画家尤其如此。“计白当黑”、“知白守黑”说的不只是从虚处着眼,化虚为实,而贵乎虚实相间,错落有致,阴阳相合。《一池萍碎》两幅一虚一实,亦虚亦实,即实即虚,堪称妙品。《一池四品》跳出虚实计较,从灵明处落笔,含生生之气,算得上逸品了。有生则有景有致,虽取之一隅,而气象万千。此理知之易行之难。
贺阳在表现上讲究迹从性出。这是苛刻的要求,感觉力不从心是常态,偶有所得便能妙趣横生。他对不同绘画材料的特性和局限心里有底,不拘泥,也不强求。他用油性画法捕捉水墨的效果,兴到即止,无意代庖。所以,就语言而论,他的画面清通、含蓄而有韵味。他用色比较单纯,偏爱黑、灰、蓝,当然有水墨的影响,其实更多出于对北欧和德国表现主义的兴趣,还有后印象派、野兽派、林风眠等等,而画荷花、池塘则处处可见齐白石与八大的影子。对于不同的风格、流派,他十分克制,谨慎取用,从不挥霍,有点所谓“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②的意思。
石涛尝言:“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尝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识拘之也。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讲的是“变化”之理。此理成全了晚近文人画的余绪,也贻害了不少人。传统绘画虽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讲究自立“门户”,却并不唯“新”唯“我”是从。“动则曰:某家皴点,可以立脚,非似某家山水,不能传久”③固不足观,可像黄宾虹这样把文人山水画到地老天荒的大师,还是喜欢题上“拟大痴笔意”、“梅道人有此画法”之类的话,又有何妨?“师心不师迹”是“变化”的最高境界,却谈何容易!
① 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中国绘画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7页。
②③ 释原济(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148—1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