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与人影:余明的哲理图像


评论&访谈正文

杨东

余明的风景画有其独特的韵味,画题诗性、色调浅淡、质感单纯,却意蕴深邃。所以单单注意到画面的外观是不够的。他自“素风景”以来直到近期以“极限风景”为题的画作,像一个个关于风景的启示录片段,让人逐渐领悟到,风景在褪去一切外在装束后,本质上原是安顿人性的地方。因此若要真正走进余明的内在风景,领略画布上极简处理后的素风景、寂风景、异风景和极限风景等多维风景向度的意义趋向,现代性反思应是一个重要路标。

现代性反思意义上的风景,基调便在“荒原性”。艾略特在《荒原》“死者葬仪”中用“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记忆和欲望”,奠定了荒原风景意象,游荡在荒原上漂泊无际的人,他们只有从“这块红石投下的阴影”中,感知到“一捧尘土中的恐惧”,于是深沉地吁求着“清凉的风啊,吹我回家乡”。

余明画中风景,取材大凉山,多表现那种空旷原野中孤单人影和某处遗存着的短墙。那些人影细看之下还是能够区分出,有一些身着在地人衣着的人,走出村庄走过土墙时投下的身影,而另有一种游荡性质的的影子不时隐约出现。这两类影子的意义应该是有所不同的。前者多喻说着乡土,后者孑然如自我破裂的碎片。余虹认为,“余明并没有把大凉山视为一种一般意义上的风景”,并区分出了“游客心态”和“过客眼光”两种不相同的看风景的态度,余虹敏锐地看到了在余明风景画的背后,其实包含着画家对现代性风景观的文化批判,乡土风物本属于那些在地人的日常生存,是世界的原初样子。而纷至沓来的都市游客却只懂得沉溺于消费风光的即时快感之中。这样一来,出现在余明风景之中的两种身影,似乎在用隐喻的方式,借由大地上的影子传递现代人的绝对孤独和期望返回乡土和在地的渴求,而那些更具写实意味的在地人影,明明在指示着原乡记忆的渊源。但不管是哪一种人影,都被笼罩在白茫茫的色调中,这种色调自然不应看作是写实性的,而将其视为某种更接近荒原景象的影调。

在刻画和布局那些人影时,画家并未将内在风景绝对虚拟化,很多时候我们都可以注意到画面中指示客观时间和乡土地貌的具体踪迹。我们能够看出,斜着的阴影暗示了,画家的确是有意选择了一天中的某个特定时刻来恰当地界定自己要表达的内心情绪,尤其是,记忆是一种与时间感觉密切相关的东西,那种白茫茫的光和它造成的投影,和夜幕中明月朗照时分,生出的意境,确有截然不同的心理传达。荒原性便与这种特定的白茫茫的光感有本质联系。再如余明他极为偏爱用道路和土墙来概括人的方位。出现在余明画中的那些墙,很值得细读。余虹关注到,那些墙“似乎都画得不高,许多墙别致地在一种弥漫如雾状般的朦胧画面里延伸着,仿佛某种悠长不绝的诉说”。余虹将这种短小谦卑的土墙,理解为“记忆性的诉说”、“昨日风物的重现”。若是我们依循着“荒原性”这个路标的指引,其实不难挖掘到,“墙”在余明画中所负载着的远远超出地理风物的更丰富的现代文化反省的影像意蕴。

余明总是把墙和人影牵系在一起,他在命名为“大地上的人影”的主题中引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墙的意象,以《何时的墙》、《该去哪里》、《阴影》、《渐渐消失的墙》、《被照亮的墙》等作品为代表。这一主题的画作也可视作是关于墙的哲理图绘。墙在这类作品中仿佛都暗示着一种共同的哲理性疑题,即从何处来,又将向何处去的难题。《何时的墙》这幅画中,墙的实体性本来算是极为完整的,可画题却用一种疑惑的语气表达出对记忆确定性的无从把握之感,正是那一种对确定性诉求的疑虑心绪,才让观者的目光落到了墙根处,隐隐约约的一男一女的身影,他们纤细的身影和细腻的目光对视,突然让大地上真爱的方位清晰起来,产生令人悸动的感触:一段纯朴至极的爱,期待和寄望着用墙来作出永恒的见证。而在《该去哪里》和《被照亮的墙》里,墙又被赋予了一种更为深邃的宗教情怀,它似乎见证了人对命运和归宿感的执着诉求,画面的宁静淡然和孤独的人影、马的垂首都揭橥了那种灵魂不安的深层缘由。余虹正是据此认为,余明画出了“一种彼岸性”的深度意识。

事实上,了解现代影像哲理的人,对于墙和人之间的影像关联的哲学意涵,并不陌生。在费穆的电影《小城之春》里,电影开始的画面,主人公的身影便出现在那道残垣断壁上。此刻那道残破的墙象征着历史坚固意义的坍塌,在这一破碎背景中,个体感情的小舟实则无望稳定地停泊,于是一种情感的幻灭感顿时扑面而来。在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许多电影里,墙与人影更是被提炼为他颇具代表性的哲理图式。在《夜》中,克劳迪娅用手触摸一道颓墙的裂缝的画面,看似深奥难解,其实隐喻现代人身处异己的荒凉之地,无法突破滞碍的物质力量对个人自由限制的困顿。颓墙的裂缝似乎成了人想象中可逃离禁锢的唯一通道,可黯然无望的心绪依然像夜色一样控制着灵魂的出口,裂缝或许只是一道仅能对自由作象征窥视的缝隙。

安东尼奥尼最著名的电影《奇遇》,最后一个定格画面是一个大远景,有一堵墙在画面中成为了凝固的主体,在墙巨大体量的反衬之下,两个人影矮小的姿态,背对着观众,正默默地凝望着远山,那种疏离感真是极为有力,简直像冷酷的真理横陈在荒原世界中央。这些经典的墙与人影,既让我们不断返回艾略特的《荒原》,同时也闪现在我们观赏余明风景画作的当下。

余明画作中反复出现的那道墙和人影的谜底,或许终于有了答案,当那个急急逃离都市异己的自我碎片,冀望在大山旷原之上再度寻回自己时,墙悄然隐喻着安顿,而那些漂泊在大地上的人影,真切喻说着在世的生命质感,而雾一般的色调似乎将这种风景和人之间本然的依赖关系,诗性地形诸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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