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色妖娆
评论&访谈正文
文/凤青钗
1、
陈强戈曾给我讲述他孩提时代的一个片段,不止一次,每次都讲得认真且细腻。
那是陈强戈六岁时的一个夏日黄昏,他的家人都还未归来,他酣睡初醒,蹒跚穿过人声寂然的堂屋,而后一边扶着门框坐在木槛上,一边揉着惺忪的眼。彼时,五彩云霞遮蔽高澄天宇,色调变幻,光线神秘,陈强戈的视野正中,是一只悠闲觅食的长羽公鸡,被夕阳映照得流光溢彩、斑斓辉煌。幼年的陈强戈就怔在那里,他觉得仿佛进入了自己的梦中。
这是定格在一个六岁孩童内心的蒙太奇。我总觉得,作为艺术家的陈强戈,就诞生在那一瞬。那一个黄昏的光与影、色彩和气息,在他的瞳仁和脑海里,烙上一生的艺术印记。
2、
许是因着这抹色彩,与陈强戈有关的记忆中的场景,也都是生动鲜艳的。
记得陈强戈极限素描的开始——那幅《魔鬼画布上的<夜>》,是在楼宇森林中的小巷一隅绘就的。那栋承载三十载光阴的工厂小楼,铺满层叠苍翠的爬山虎,热闹簇拥的叶片里,间或露出的旧砖,已被风雨锈蚀得斑驳,却暗红嚣张,艳而不俗,动人心魄。一转崭新林立的高楼,被这老屋的气韵气势压得灰头土脸。
时值酷暑,小阁楼上闷热异常,陈强戈牛仔般只着一条长裤,袒露的结实脊背,线条硬朗,创作间隙,一甩手臂,一条晶莹的汗珠竟笔直地抖洒出去,落一地的惊叹号。
奔放不羁的灵魂,遇着心仪的极限素描,收心敛性,驻扎在此。
从草叶噙着露珠的清晨开始,陈强戈就在画架前坐定,或是屏气凝神地思索,或是气定神闲地落笔,铅笔细细密密地揉搓白纸,惹出一阵柔柔碎碎的且呻且吟。
这两三年,陈强戈守着喧嚣中的方寸静地,保持着纷繁里的始终专心。月圆月缺,总是风卷案头,笔落纸上,轻时慢时簌簌如歌一曲,重时快时俨然金戈铁马,直由贺兰山踏入拂晓梦。除了手中的笔,除了眼前的纸,陈强戈的眼中心里,再容不下其他。
这段时光,陈强戈的内心是那样的沉稳寂静,对满城的烦躁车响、街面的鼎沸人声、甚至窗脚的悉索虫鸣,都充耳不闻。只有当他在深夜结束创作,站在大门口,灭了灯,蔓延的月光猝然砸在脚下的水泥地面上,他才会觉出丝丝缕缕的荡气回肠。
3、
而后,是新的画室,繁花嫣然,四季轮转;随之,是新的极限素描尝试,黑白分明,至清至静。
宋元再造、人物肖像……这时,已不是陈强戈追寻着素描的极限,而是他触着了极限、与极限交流着,并渐渐生出降服这极限的心。在勾勒静态的素描画面时,陈强戈却时刻能感受到极限的抵抗,以及,这抵抗激发出的、他自己骨血里沸腾的、熔岩般的火。
只要时间许可,陈强戈都会在晚上跑个五公里往返。说不清是为了保证驯服素描极限的体力而进行锻炼,还是干脆就是为了平复那炙热到几乎要炸裂胸膛的创作热情,炎炎夏日,或肃杀隆冬,陈强戈都一路奔跑,来五里,去五里,十里风景,万丈豪情。
檐前绵绵谷雨才歇,瑟瑟秋风已起,转眼柳絮飘忽,池畔春红谢枝头,又绽新叶。
这一跑,这一较量,又是两三年。
画家与画面较量,其实一笔一划都是自己在与自己切磋,也是自己在与自己拆招。极限素描的行进中,乍看,画面无言,似乎就此打住、山穷水尽,再去追究,竟又深不可测、柳暗花明。成竹于胸,仍不罢休,一根线条一根线条地寻索,一个块面一个块面地追究。
画者不自欺,画面则不欺人。
纸的极限、笔的极限……素描的极限不再倔强,像崖上傲娇的虎,遇着命定的克星,无计可施,也只得服帖地通了人性。
4、
艺术家的自虐,往往是受众的福气。
体力,到达极限,技巧和精神却骤然提升至一个新的开始
素描,越过了极限,又是别有洞天的一番光景。
这时,便轮到其乐融融上场。红泥小炉,或煎茶或温酒,兰馨入脾,氤氲满室;三五好友,或品茗或小酌,用诗明志,以画怡情。
读陈强戈的极限素描,是能从那深深浅浅的黑白中读出颜色与生命来的。细细看去,石榴红,枇杷黄,蕉叶雨中绿,苔痕阶上青;花蕊叶脉,虫须鸟羽,更是明白清楚,尽收眼底。
大道至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最丰富的色彩,藏身于最简单的黑白。
5、
极限的,是素描,或是素描能走至极限,这并不意外。铅笔,落纸是淡淡的痕,用橡皮甚或指尖轻轻一擦就掉,但它绘就的画面,却是最经得起时间的磨砺与岁月的推敲的。因为,它由最稳定的碳元素构成,它有着与钻石一脉相承的“恒久远”。
就像无数年前地壳包裹了树木凝结成各种矿脉那样,陈强戈将生活、情感与时间,封入不动声色的画面之中,任那晶晶点点的颗粒,铺就层叠蜿蜒的隐形年轮。
只有懂画者才看得见内里颜色,只有懂人生者才解得了其中滋味。
凤青钗(作家,影视编剧,艺术评论者)